【人物採訪】高馨儀，孩子的家 : 大人先會飛

2022-09-09

台東新港比西里岸部落

訪談馨儀之後幾天，正巧讀到郭強生《如果文學很簡單，我們也不用這麼辛苦》及徐振輔《馴羊記》，其中兩段特別撼動。

作品乏人知曉，願得一瞬會心，郭強生這樣認為：「如果很幸運地，這部作品有感動到『一小群人』，那已經是賺到了。但是會讓我更歡喜的是，十年後、二十年後，還是會有這一小群人存在，而他們的工作可能是廚師，是醫生，演員或馬戲團小丑。因為我和他們都知道，想要帶給人們一點希望，一點勇氣或驚喜，是多麼困難但值得的事。」

另一段，是徐振甫前往西藏尋找雪豹，也是歸返自己的旅途：「異域風景不再新鮮，四十小時的火車只留下幾行零碎的記述，想起班雅明曾告誡過的：經驗貶值。在現代性的影響下，輕薄、權威，剎那明瞭的新聞才是溝通的主流，說故事的藝術行將消亡。」

▍因為很困難，所以更自由

所以，馨儀不斷問，她不是名人，經歷平凡，為什麼還會看見她?因為，那些困難但值得的，妳演成故事，最後成為說故事的人。

訪談從回憶聊起，曾和馨儀參與戲劇課程演出，當時，演技揮灑放肆，幾乎讓人忘了這是一齣戲，偏偏，她還外表美麗，折射出來的態勢卻有演員鐘欣凌，又帶點卡通花媽的影子；初識者訝奇的要她重現彼時演出現場，馨儀笑聲洪大響亮說：「看不出來嗎?因為胖呀!」，演員一樣的無敵氣場，鄰家歐巴桑。

歐巴桑真的愛追劇。

看劇是追緊天光些短時日，奔向出演人生的往後歲月，馨儀以《托斯卡尼艷陽下》能吃能愛，如槌音落地當作本集最佳註解，每道生活坎深的縱伏都繫拉心情起落，那就食物入喉，滋味酸甜苦辣，日子照常，愛人如常；看著她，想起韓劇《我們的藍調時光》裡的玉冬奶奶，濟州人，卻沒去過當地的漢孥山，這使人揪心，不是要到多遠、多美的地方，而是如果能讓奶奶乾淨的心看到，一定是雪地融化聲音很輕，被細膩珍藏，打雷了，重重的拿來躲雨，撐過人生有時不得不。

▍資源有限，創意無限

事實上，十多年前，初從台北來到台東的馨儀，多年後，才體會「能吃能愛」。台東第一份工作，是旅遊公司企劃，偶然在媽媽社群網站上，看到張貼需要物資的訊息，那是由一位美國外籍女士負責，由台東教會出資提供住所，收留照顧一群困頓的懷孕未成年少女；要上班的馨儀，利用晚間及假日，帶著幼女陪伴這些懷孕媽媽包水餃、讀笑話，最後，美籍老板邀請她一起營運這座沒有任何金援的歇息之地。

「有時候她們會想感情問題，生了以後要不要跟孩子爸爸結婚，還是孩子送給別人照顧，她們會想很多哦!那我們就聊天，因為我是媽媽，在那個節骨眼這是我能做的；我會用網路，跟一些單位聯絡，邊做邊查法規，跟這些單位說，因為沒立案，幫助我是沒有收據和抵稅的。台北乾爹、乾媽就找朋友捐助二手物資讓我義賣，他們很幫忙，當然不是給我金錢，而是這種支持，那個艱困跟快樂是說，妳是一塊錢都沒有，我曾經發不出我的薪水之外，連浴室燈管壞掉都沒錢買，但是，做非營利的事，想法才最重要。」

還沒立案，社會也還沒設置私募機制，擇以捐贈發票及郵票繼續維持，發票兌獎金錢支付少女積欠健保費用，郵票貼寄手寫感謝信給物資捐贈人。

談起這段過往，具有宗教信仰的馨儀展現歐巴桑熱血性格。

「十幾年前，在台東，未婚媽媽是被汙名化的很嚴重，(同樣的情形)在城市，妳有經濟能力，妳懷孕了，誰管妳，妳要跟男朋友一起養或是結婚，要一邊工作一邊養都是自己的事，還有伴侶是女人，現在大家想法是很開明的，但十幾年前汙名化很嚴重，會希望妳不要去墮胎，墮胎要到花蓮或高雄，台東沒有幾家在做...。」

宗教屬神，信仰給人力量，其餘的，人類一無所知。

「機構當時帶領人是美國極右派思想，認為生命權勝於一切，不管母體或胎兒是什麼狀況，完全不能墮胎，因為是極右派保守思想，我們就印了一大堆傳單，就是請不要做墮胎手術，很激進喔，就是半夜跑到婦產科從門縫丟進去，弄得一地都是，後來，我認識這些婦產科醫生，他們其實很不喜歡做這個手術。」

人對記憶的詮釋會與時代不斷更迭，改寫或重新賦予。對待墮胎議題，雖不至限縮宗教意識般推理，也應容許性別自主的辯證，然而，理解他人的相信才是最重要的。

馨儀性格非常有個人鮮明色彩，親切也剛毅，在申請立案過程中，充分展現；與公部門交涉有繁多行政瑣碎，比方說，剛開始退件是文件沒頁碼，之後是頁碼沒居中，馨儀甚至自嘲是「肖查某」會對承辦人說狠話：「要改到哪裡，你可不可以一次講，今天下午去你辦公桌旁邊啦!一樣一樣告訴我啦!我很用心學習，他就嚇死了!」不知是否是因為革命情感的相處，最後成為朋友，立案非營利機構，從無到有歷經十年，馨儀在這團隊工作是行政祕書，她說她想當個有用的人。

▍不變的意義是不斷改變

而後一個契機轉變，長濱農民捐贈品質好卻沒賣出去的米給馨儀，餘留的食物剛好資源交換，有機會在台東成立「食物銀行」，馨儀轉任工作，擔任行政專員。

公益性質不同，發酵各種價值。志玲姊姊慈善基金會曾經資助未成年懷孕少女胸罩長達二年，馨儀說，當初基金會工作人員在網站上找到她，確認需要的物資後，因為未成年身分不允許曝光，所有捐贈人一直默默幫忙著；也曾遇過不斷催促她發新聞稿，或質疑她沒在各大社團公布捐贈來源。

她像薄透的網子，鋪隔手心，上下方向之間，人性無法遮蔽，馨儀說：

「那使我更有分辨能力，更珍惜世界上美好的東西。」

目前，台東「食物銀行」建築外觀及內部陳設，是一座乾淨明亮的小型商店，即使離開六年，馨儀樂見「珍惜資源」已經重新定義「給」的初心；也正是這六年，馨儀重新認識自己。

過去雖然忙於工作，仍然可以帶著孩子一起從事公益服務，或是到圖書館、毛毛蟲基金會閱讀看書，她會規定孩子必須要先閱讀她指定的書籍，也會嚴格要求作息規劃，訂定未來的計畫目標，因為她也是如此自律的媽媽；直到，她離開公益服務工作後，天天在家陪伴孩子，才聽到孩子的想法，原來，她還走在成為媽媽的道路上。

馨儀能夠體會《親愛的安德烈》龍應台面對青春期孩子的心情，當安德烈在陽台抽菸，要媽媽接受自己不會像她一樣有名的時候，媽媽要先忍住把菸從兒子手中拔下來的衝動，並冷靜說出永遠尊重他的生活方式。這接串的情緒轉折非常不容易，馨儀直到女兒高中，才聽到她童年感受；有一年，尼伯特颱風過後，帶著女兒和她的受助戶小孩一起蓋房子：

「媽!妳看一樣的工作場域，我負責訂所有志工飯食，我照顧了所有人需要，妳都不說我很棒，但是，那個孩子是負責撿垃圾，拿材料給施工的人，做那麼簡單的事，妳就說他很棒，妳不覺得妳誇讚別人很容易，誇讚我卻很吝嗇。」

女兒甚至問她許多大哉問：「妳認為妳做這些，是在裝妳是個好媽媽，裝妳是個好人，妳要贖罪嗎?為妳曾經犯過的錯誤贖罪，這是一個折抵嗎?這還是真正的信仰嗎?」

馨儀解釋是希望女兒在一個共融環境裡學習，同時也理解到，作為旁觀者的女兒提出眾多批判與質疑，反而讓她重新思考，因為她也沒有絕對的答案。

「我以前認為很多事都是有答案的，沒有答案也要掰出來，現在發現，很多事情還真是沒有答案，...看到大家都繼續的往前，那我身為一個歐巴桑，我還要在原地嗎?(孩子)她們對我是個提醒耶!」

▍放手讓人思考，不鬆手與人對話

開始陪著孩子到毛毛蟲兒童哲學基金會看書，也加入成為說故事的人，她記得，曾對幼兒園孩子說佐野洋子《活了一百萬次的貓》，這隻貓最後找到歸屬，找到所愛，即使離別都不那麼可怕了，就再也沒有活過來；闔上書，她發現幼兒們微微泛淚，此刻，誰也不想問為什麼會流眼淚。

馨儀又說了一個繪本《飛天獅子》的故事，獅子不斷被稱讚亮麗，還很會抓獵物斑馬回來給眾人分享，日復一日，獅子終於累倒，睡覺不醒，被嗤之懶惰，直到有人說獅子是因為累了，獅子才終於醒來飛向天空，畫面停住，文字寫著：「你要去抓斑馬嗎?」，馨儀說，剛離開工作時，她讀到這本繪本非常有感觸，「根本就是一個過勞」；繪本畫面就留在獅子飛天，沒人知道獅子要飛去哪裡，也許是獅子找到自己了，也或許像作家馬尼尼為認為的學習「如何愛人」。

獅子要去哪?大概是去聽到故事的人心裡，就是會有一口嘆息是朦朧幽微的；說故事要放手讓人思考，而不鬆手與聽故事的人對話。

馨儀現在是孩子的「毛豆姐姐」，為什麼是毛豆?「妳們知道毛豆是誰的小時候嗎?是黃豆。我18歲剛出社會，在出版社工作，老板看我名字筆劃很多，就說：以後就叫妳毛豆。」因為好唸、好記，沒有太多深澀遠大的想像，就像現在馨儀說她思考著無用之用。